客觀來講,在過去二十年來,中國取得了很多令人矚目的創新成果。假如以專利的數量作為指標,來衡量一個國家的創新水平,中國近二十年來有一個指數級的增長。
1995年,中國每年大概申請200多件專利,到了2020年,我們第一次超越美國,成為全世界第一大專利國,近三四年來一直保持領先。從數量來看,中國算是一個創新大國。
但是我們創新的質量怎么樣呢?還遠遠不夠,在很多方面,我們的技術還很落后。為什么?
因為創新本身非常困難,從本質上講,創新是對未知路徑、未知方法的探索過程,是從無到有、從零到一的過程。
和創新對應的是常規性的工作,它是對已知方法、已知路徑反復應用。絕大多數人做的絕大多數事情,都是常規性的工作,按部就班就行了。
但是創新不一樣,你要找到一個新的路徑和方法,所以假如用常規的方法,比如績效工資來激勵創新,是無效的。
比如我讓一個科學家發明一種新藥,花了10年時間、大量的人員和資金投入,但是10年后他告訴我,對不起,我創新失敗了。在這種情況下,我很難區分,到底是這個科學家沒有努力工作,還是因為研發新藥的不確定性太大、風險太高所致。
所以,怎么激勵創新?
觀念是這樣的:在短期內必須對失敗高度容忍,在短期里對創新成功給予高額的回報,這樣的一個契約組合,能更好地激勵創新。
分微觀、中觀和宏觀三個維度
微觀更加關注企業的要素,研究企業的戰略、企業的特征能怎么更好地激勵創新;
中觀研究的是這個市場,看金融市場發展路徑的優化,如何來激勵創新;宏觀更加關注金融的制度,從金融制度頂層設計的變革,比如金融監管、法律、文化這些層面,來研究怎樣更好地激勵創新。

怎樣激勵創新,我認為很重要的是這樣幾條:
第一,容忍失敗的文化氛圍。
要想創新,短期內必須對失敗高度容忍。很多企業在創業之初就死掉了,那么,對于一個優秀的創新團隊來說,假如它失敗了,是一棍子打死,還是給它第二次機會?
學術研究發現,應該給它再來一次的機會,這對創新具有高度的正面作用。
很多連續創業者,第一次創業失敗了,但是你看他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四次創業,成功概率是往上走的,因為他知道原來為什么失敗,在哪兒跌過跟頭,所以他能總結前面的經驗,很終達到高峰,這是我的核心邏輯。
企業風險投資
說到激勵創新,必須說到一種嶄新的創投組織形式,企業風險投資,又叫CVC。
VC,也就是傳統風險投資。企業風險投資和紅杉、今日資本、軟銀這樣的傳統風險投資是不一樣的,它的資金來源,是背后的母公司,它可以叫做戰略投資部,或者行業投資部,叫什么名字沒關系,實質都一樣。
做風險投資主要的目的就是賺錢。確實,對于傳統的風險投資來說,能投賺10倍的項目,絕不可能改投只賺9倍的項目。
但是企業風險投資就不一樣了,它的主要目標,不完全是財務回報,而是通過早期投資,為母公司的戰略布局服務。比如說幫助母公司進入新興的產業領域,像云計算、大數據等等,這是非常重要的。
美國的很多大企業,比如說英特爾、谷歌、通用、微軟、戴爾、甲骨文都在做CVC。
咱們國內也有很多大公司在做CVC,比如說騰訊、阿里、百度、聯想、復星等等。
現在小企業創業,尤其是在互聯網、移動互聯網這些高科技領域里,企業創業到一定階段,你就要站隊了,你要決定你的企業到底姓馬,還是姓馬,說白了,就是你得決定你的企業到底拿騰訊的錢,還是拿阿里的錢。
我們反過來看,這句話代表了什么?代表了騰訊和阿里在早期投資的CVC投資領域非常有份量。
中國的風險投資存續期一般是5到7年,美國大概10到12年,不論多少年,風投總有結算的時候,總有退出的壓力。
但是企業風險投資就不一樣了,它不用到外面去募資,基本上用的都是企業的資金,沒有退出壓力,所以存續期非常短,它就可以投非常早期的項目,非常耐心地答應企業不斷試錯,并且源源不斷地投入大量資金,這就很符合激勵創新的特點。
比起傳統風險投資支持的企業,CVC的創新水平和創新的質量相對都要高一些,背后很重要的邏輯,就是CVC比傳統的風險投資對于失敗的容忍度會更高。
現在的技術進步非常快,不像過去,一個祖傳秘方和專利就能雄霸市場二十年,這種情況已經不復存在了,那么,你如何在競爭當中領先對手半步?
CVC是很好的方法之一。同時,對于小微企業來說,CVC又解決了它們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,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雙贏的方法。
但是,國內的 公司普遍有大量的現金趴在賬上,要么做房地產,要么買理財產品,在金融領域空轉,卻沒有下沉到實體企業去,這是非常可惜的。
國內像BAT這些頭部企業,做CVC做得很早,它們已經走得很遠了,但是那些腰部的企業還沒有意識CVC的重要性。
人力資本
對于創新的貢獻,人力資本是組織資本的6倍。
有句話說得好,21世紀什么很重要?
人才。
所以,對于人才,企業必須要有正確的人力資本政策,來實現對短期失敗的容忍,和對長期創新的高度激勵。那么,這個人力資本政策是什么樣的呢?我們發現股權激勵,尤其是期權激勵是一個非常好的手段。
你可能已經知道,期權是以說好的價格來購買公司的股票,比如說公司招一個CEO,給他一個期權:未來他能以10元價格來買公司的股票,買1000萬股。注重了,這是一個權利,不是義務。假如你不買,沒問題。
那么你想,當我雇這個CEO的時候,公司的股票一定比10元來得高還是低?一定是來得低。比如可能是8元一股,這個時候,期權就是一堆廢紙,沒人會花10元買8元的股票。
但是,假如CEO通過努力工作,創新成功,公司的股價漲過12元,這時期權就有了價值。為什么?因為CEO可以用10元價格,買1000萬,然后轉手到市場上去,以12元賣掉,從中大賺一筆;當然,假如他創新失敗,股價跌到3元、5元,那么他的期權還是一堆廢紙,不過CEO沒有實質性的損失。
明白了吧?這就叫期權,它代表了對創新失敗的容忍,但假如創新成功了,期權就有了價值,能給CEO豐厚的回報,這樣的一個組合,能更好地激勵創新。
反敵意收購
門口的野蠻人能夠讓公司高管兢兢業業為企業服務,它是企業外部治理非常好的手段,比如在聞名的“寶萬之爭”里,誰是所謂的“門口的野蠻人”?是寶能,因為它在萬科治理層不同意的情況下,要強行收購萬科。
但是,當我們切換到創新這個視角時,對敵意收購的看法就不一樣了。
像前面說的,創新是漫長的、失敗率非常高的投資活動,所以我們需要把企業高管很好地保護起來,讓他們能夠專注于長期投資,而不會受到短期資本的干擾,不用擔心腳下的岸礁和背后的冷箭。
從這個角度來看,門口的野蠻人對創新是有負面作用的,因為,當你知道門口時時刻刻有野蠻人覬覦的時候,作為高管,很難沉下心來投入創新。他們可能會更加關注短期投資,而不愿意去做長期的創新。
所以,很多公司在章程里設置反敵意收購條款,把公司高管保護起來。現實中有很多反敵意收購條款的例子,比如“AB股”,A股發給外面的投資人,一股一票,B股把握在內部人手里,一股十票。為什么這樣處理?因為公司 后,股權被大幅稀釋,但只要把握了B股,公司的控制權還是牢牢把握在內部人手里,這是所謂的AB股。
我們發現大量創新型企業都在采取AB股這種模式,包括谷歌、Facebook、阿里等等。
阿里2021年為何去紐約 ?就是因為它采用的是合伙人制度,背后的邏輯就是AB股制度,同股不同權。
而當時香港不能被接受這種制度,所以阿里不得不跑到紐約 。
后來香港股市改變了它的制度,答應同股不同權的企業 ,很多創新企業,包括小米就是2021年第一個到港股去 的AB股創新型企業,還有像美團等等,都在港股上了市。
咱們國家的科創板出首次答應同股不同權的企業 ,把做長期投資的高管很好地保護起來,讓他們專注于創新。
股票的流動性
股票流動性太高,對創新是不利的。因為太高的流行性,使得股票的價差很小、成本很低、買賣股票非常簡單,這就會吸引大量短期的、快進快出的投資者,也可能吸引門口的野蠻人,給企業高管造成短期的業績壓力,不利于企業的長期創新。
所以,結論是,當公司的股票流動性非常高時,它對創新有一定的負面影響。
長期機構投資者對激勵創新很有好處。為什么呢?

因為相對散戶來說,長期機構投資者的持股時間比較長,他們不是快進快出,賺短期回報,這就能更好地了解企業做什么,業績好不好;他們會理解公司,去公司調研,跟高管溝通,當他們發現企業在踏踏實實地做創新,一旦成功,市值就會上一個大大的臺階,他們就能對失敗更加容忍,就能更長期地支持這個企業。
金融分析師
我們通常認為金融分析師會給企業帶來很多好處,因為他們會研讀企業的報表、到企業做調研;他們也會給投資者薦投,甚至能夠發現企業的財務造假、金融欺詐等等。他們的工作,從方方面面減少了信息不對稱。
但是我和我的合作者發現,對于創新型企業來說,金融分析師會起到一些負面作用。為什么呢?
因為這些金融分析師經常會對企業下個季度的收益做猜測,而我們通過研究發現,假如公司披露的業績報表,沒有達到金融分析師的猜測時,經常會導致股價暴跌,這就會讓公司高管感覺到巨大的短期壓力,他們必須要想辦法讓業績達到分析師的猜測,這就會阻礙他們專注于長期的創新。
股權市場與政策
做融資的主要手段有兩個,一個是債,一個是股。大家仔細想一想,哪個更適合長期的創新呢?是債還是股?毫無疑問應該是股。
什么是債?
債權人把錢借給公司,他的收益是封頂的,所以債又叫固定收益。比如我買一個公司的100萬債券,說好了利率是6%。相當于我借給公司100萬,到明年你還給我106萬就行了,你公司做得再好,賺一億、十億也跟我無關,因為我不是公司的股東,我也不會關心公司的長期創新。
但是,股就不一樣了。作為公司的股東,只要我長期拿著股票,就會一直陪伴著這個企業的成長,我個人的收益也會隨之增長,支付結構上不封頂,這就很符合創新的特征。
所以,國家要想激勵創新,就應該大力發展股權市場,而不是債權市場。
但是很遺憾,由于歷史形成的原因,中國的金融市場主要還是間接金融為主,直接金融相對比較少,我國的社會新增融資,90%是債權融資,只有10%是股權融資。
你看工、農、中、建、交這些大銀行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。所以中心也是反復強調我們要大力發展直接融資,大力發展資本市場,包括成立科創板,為什么?
就是要更好地激勵創新。我和我的合作者用30幾個國家的數據來做對比,發現股權發達的國家,創新的數量、質量、原創性、通用性都要來得更好。而相對來說,我國的創新質量就比較差,尤其是對資本嚴重依靠的產業和技術密集的產業。
所以中心政策是對的,我們要轉變,要從間接融資發展更多的直接融資,來大力發展資本市場,包括科創板的成立,都是非常好的政策,也和我們學術研究創新激勵邏輯相契合。
還有一個,就是開放資本市場。我和合作者很近用40多個國家的數據發表了一篇文章,我們發現資本市場的逐步開放,是有利于技術創新的。
當然資本市場開放是有風險的,但是從激勵創新的角度講,我發現它能提高企業的技術生產率,能夠減少融資成本、加大風險的共擔,實際上,也對創新有一個正面的激勵作用。
很后,從宏觀的邏輯上來講?
要想激勵創新,我們需要有穩定的宏觀政策導向。大家知道,宏觀的政策對于微觀企業的影響實在太大了,政策對于企業創新的影響,與政策不確定性對企業創新的影響,相比之下哪個更大?
答案是,政策不確定性的影響更大。
要想激勵創新,就要給市場、給企業家們帶來連續、穩定、一致的政策,幫助他們應對長期的、高風險的、不確定性的創新過程。
總結
激勵創新需要容忍失敗的文化氛圍、需要正確的人力資源政策,需要不太積極的二級資本市場;還需要比較低的股票流動性,持股較長的機構投資者,還有不太高的分析師追蹤。
同時,國家還需要開放資本市場,很重要的是,需要穩定的宏觀政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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